四海卖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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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倾白】闻心

*1.5w,完结。 

*发乎情,止于礼。 

*下划线的句子为原文对话。 

*沈玉倾x谢孤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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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沈玉倾踏进房门的那一瞬错愕了起来,他状作不经意抬头望了一眼门内,另一只脚紧随着走进了房间。如若不是一路盯着他看,估计根本不会发现他刚刚那下的迟疑。 

 

他走到房门正对着的圆桌坐下,他没有动桌上的茶壶,他知道那里是空的,一如角落处的火炉。 

 

大开着的房门看不到人,但自己的身周从不缺人把守。他们未必会知道自己在这房里做了什么,但自己来过这里却是瞒不过别人。 

 

接任了掌门这职位后,沈玉倾给人感觉更稳重了,他本就是个面面俱到的人,怎么在原来的基础上加把劲成为一个适合青城的掌门,他更是清楚明白。于是本来便沉稳的他,更是不轻易在手下面前犯错。 

 

沈玉倾指尖轻敲着桌面,内心默念着时间。 

 

其实在哪里他都能想公事,反正思考的时候,他只需要带上自己的脑子。可也不知道是不是快入冬了,今天这风又刚好吹进门,向来不惧寒的他,竟然觉得有一丝丝冷,连脑子似乎也转动不起来。 

 

沈玉倾揉了揉太阳穴,他想肯定是今天议了一天的事,自己才会这样。这条路他这段日子以来太熟悉了,几乎每天出了钧天殿回到长生殿,他来的就是这里,而不是自己的住所君子阁。脑子昏沉,身子下意识就往着记忆行走。 

 

外面的天还是刚刚进来时候的样子,一点都不见黑,自己进来多久了?有半炷香了吗? 

 

以前怎么不觉得在这里待半炷香有这么久。 

 

罢了,总归不是刚来到就走,坐了这么点时间,估计也不会被人怀疑自己是犯浑走错。 

 

沈玉倾笑着摇了摇头,站起身来,大步往外走去,走到外面的围墙,终于看到了大门的守卫,冷冷清清的只有一人,一点也没有往日里三层外三层的热闹。 

 

守卫低声叫了声掌门,沈玉倾微微颔首,刚走出两步又停下。 

 

也不知道那人什么时候回来,但他想有些东西最好提前备着。 

 

“明天唤人多添些银丝炭过来这里吧。” 

 

 

02. 

 

 

那时把谢孤白抬进长生殿,遭到了不少反对。 

 

长生殿只住嫡系,连领了职的近亲也只能住养生院。 

 

长生殿虽大,只有君子阁、北辰阁、凌霄阁和松寿阁住了人。长生殿空房很多,主子却不多。算得上主子的,屈指可数,沈玉倾一家三口,沈未辰一家三口,以及许姨婆。按谢孤白在顺如巷原地养伤时四百守卫日夜轮班的架势,他进到长生殿来,怎么也只能是按主子的规格。 

 

做了决定后,闲言碎语在青城中传了不少,沈玉倾倒是不在意,毕竟某长辈在他宣布这个决定的那时,直接在钧天殿拍案而起。 

 

“长生殿除了姓沈的,就是嫁进来沈家的。这谢孤白是要改名叫沈孤白,还是我们抬他进来的时候还得用大红花轿!” 

 

这位脾气暴躁的长老,当场给身边人劝住了。议事结束后,听闻还被许姨婆叫了过去责备,可沈玉倾知道长辈并没有改变他的看法。 

 

甚至说,连许姨婆的责备,也不是责备长辈不赞同谢孤白住进长生殿,而是责备长辈那番话不合礼数。沈玉倾可是青城掌门,现时嫡系的唯一男性后代,沈家香火的继承者,绝不是可以拿来开断子绝孙玩笑的身份。 

 

那番话本来早就被沈玉倾遗忘在记忆角落,今天却唐突地想起。 

 

往日,沈玉倾去往谢孤白的房间注意力总是在那人的身上,现今房屋空了,他才注意起房内的装饰来。 

 

清淡素雅,没有带一点点红。 

 

和大红花桥这几个字,没有任何关联。 

 

谢孤白的房间离君子阁不远。 

 

胡乱想了一通,沈玉倾已经走到了君子阁的门前。 

 

君子阁的布置简单雅致,墙上挂着不少名家字画,书柜三排,后方的墙上还有琴盒。 

 

书柜上的书被翻得残旧,沈玉倾小时候算不上对书爱不释手,但也足够地勤奋好学。可这几个月来,要不是仆人每天打扫卫生,沈玉倾猜书架得积上一层灰来。 

 

谢孤白刚来青城的时候,还向自己讨过几本书看,那时他们还只是大哥和二弟,还不是掌门和谢先生。 

 

钧天殿是办公的,不去钧天殿,还有它右侧的谦堂,掌门私下与派内重臣商讨事情都在那里。但沈玉倾和谢孤白最常在君子阁议事,一是他们所谋有很多不能向外人道的,二是一种延续下来的习惯,沈玉倾还是世子的时候,他没有独属于自己的商议场所。 

 

谢孤白落下病根后,沈玉倾更是只召对方来君子阁商议,少走点路,谢孤白便少遭点罪。本来想等谢孤白身体好一点,就能一起去钧天殿了,只是这还没等来,谢孤白先去了武当。 

 

除了被召唤,谢孤白也会主动过来找沈玉倾,君子阁的大门何时何地都对他打开。如若赶巧沈玉倾正在书写,谢孤白闲来无事会走到桌边帮沈玉倾研墨。 

 

沈玉倾讶异过,也和欢欣过,但后来细想,或许比起帮忙,谢孤白只是想让沈玉倾尽快处理完手上的东西,好进行接下来的密谋。 

 

至于谢孤白到底是真的想帮手,还是为了密谋,沈玉倾没有问,便也不知道。毕竟这本来就是小事,在乎这些反而显得奇怪。 

 

沈玉倾走到了书桌前,桌上摆着红与黑的墨条,沈玉倾犹豫了一下,拿起黑墨。 

 

谢孤白研墨,向来只会帮他研黑色。倒不是朱砂墨有什么不妥,而是朱砂沈玉倾习惯亲自研。 

 

还记得那次谢孤白走进门来,自己正在用朱砂批示卷宗,谢孤白习惯性地拿起墨条想帮自己研开,却被自己叫停。 

 

“这是祖上传下来的习惯,研墨的时间用于思考,下笔既定。” 

 

说出口后,沈玉倾不知道怎的又有点后悔。朱砂批示,黑墨编文,那批示要思考,书写其他公文的时候就不需要思考了? 

 

如果都要思考,那是不是以后这墨就不需要大哥研? 

 

谢孤白要是提出这点,那自己要怎么回答? 

 

幸好谢孤白没有说这话,他只是对这个祖上习俗给予了不错的评价。 

 

“谋定而后动,三思而后行,这是好事。” 

 

随着回忆,这一句话被沈玉倾苍劲有力地写在了白纸上,直到“行”字,他收起了笔锋。 

 

谢孤白带着孤兵直取汉中这件事,他谋定了吗?三思了吗? 

 

或许谋定了,只是没有和自己共谋。 

或许三思了,只是三思里缺少了很多自己看重的思。 

 

屋外天色变暗,沈玉倾点起了油灯,看向了天空。 

 

希望自己派出的那批援兵已经到了。 

 

 

03. 

 

 

夜袭关键时,援兵来了。 

 

随同援兵一起来的还有一封密函,里面所写的和魏袭侯所说的局势无异,只是结尾笔锋一转道起了家常。其实就几句问安,先是问沈未辰,再是问朱门殇,最后谢孤白,问完安,紧接着几句祝愿和期盼。 

 

谢孤白放下书信,闭眼思考了青城局势片刻,待他睁眼,书信还摊开在他面前,他举手想叠起书信,又在改了心思,指尖状若不经意地扫过最后几个字。 

 

[望君早归。] 

 

信是给自己的,也只有自己会拆,君字只指一人,那这几个字横看竖看都是写给自己的。 

 

谢孤白再看了书信一次,里面并没有对自己为何带兵进入汉中的疑问,就像这是两人早已商讨好的行动。 

 

谢孤白不是真的木头,近乎于盲宠的信任,和珍重的关心,他不是完全没有动容。但自从两人不再只是大哥和二弟,而是青城的掌门和谢先生,过分的亲昵于他们便不需要了。 

 

他们是青城谋略的主心骨,是最不能被感性影响的所在。因此,谢孤白不止压抑了自己所有的感情,让自己更无情冷血,同时他也不希望两人走得太近,君是君,臣是臣,不僭越于他们于青城都是好事。 

 

走出营帐,营寨中央传来欢呼声。谢孤白向热闹处走去,士兵看到他的到来给他让出了一条小路,等他挤过三圈的人,站到朱门殇身边,瞩目中心的二人已经停下了对战,原来刚刚魏袭侯和李景风在比武。 

 

只见技逊一筹魏袭侯拱手道:“望之兄好功夫。” 

 

士兵血气方刚,呼唤声颇大,朱门殇的声音被压着,便无所顾忌地转头望向谢孤白,开口说道:“我看要不你这个作为大哥的,有空教教你傻三弟读书,不然我看他一辈子都想不明白这个名字的意思。” 

 

朱门殇摇了摇头:“望之,望之。什么狗屁眼力,明明就是望之早归,至于归去哪里,这名字谁起算谁的。” 

 

谢孤白第一次听的时候就明了这名字的内涵,他早已猜测沈未辰已经明白自己心意,只是没想到她都行动起来了。 

 

而且望之,望之。 

 

书信最后几个字在脑海中闪过。要说果然是兄妹吗?虽然情不同,但竟然连用字都如此一致。 

 

谢孤白回望朱门殇:“三弟懂断字,有人想要他懂,他终究会懂,有人不想他懂,他这辈子便不会懂了。” 

 

朱门殇看了一眼场边的沈未辰,压低声音说:“你不用拐弯抹角,可以直接报大名。” 

 

谢孤白正待回话,胸腔忽然一股气上涌,直冲嗓子眼,他止不住弯腰咳嗽。朱门殇被吓了一跳,连忙扶着谢孤白远离人群,想把对方送回营帐里。 

 

“肯定是你不打算说好话,嘴太毒现在连话都讲不成了。” 

 

谢孤白难得想顶一会嘴,可回到营帐中又想起信中青城局势,现在没时间给他浪费。 

 

他召了一众大将开会,会后的庆功他没有制止,只是也没有出席。这是团结军心的机会,他本不应缺席,但如破旧风箱的肺部让他不得不在帐中歇息。 

 

之后一路取下汉中算一场大胜,不过后面他还需要再一场胜利。 

 

从金州西路快马送到通州的信写明了他们会沿米仓道撤退,到时因为小小的原因,无论是沈玉倾还是沈雅言,都只得率兵追杀。 

 

那信是他写往青城的最后一封,此后他只需要在米仓道完成最后一次豪赌。 

 

看着眼下混乱的战场。 

 

“二弟,这是为你准备的屠杀。”谢孤白低声说着。 

 

这一战过后,回到青城是论功行赏,还是被发现小小曾经失踪过而引来压抑怒火,谢孤白现在都不太在乎,他只希望眼下这一战可以顺利。 

 

只是他没想到的是这样的结果,最终看到的竟然会是小小扑在沈雅言身上痛哭。 

 

士兵询问谢孤白是否过去,谢孤白刚想低声说不用,话未出口,喉咙发痒,凄寂四周一身咳嗽只怕会惊扰亡魂。 

 

谢孤白捂着自己的嘴巴,弯下身来,尽量让那声响闷进肚子里。 

 

 

04. 

 

 

沈玉倾听到谢孤白的咳嗽声,可怀里痛哭的沈未辰容不得他去处理其他事情。 

 

沈玉倾刚迎接了凯旋的大军,什么都没来得及说,便被沈未辰撕心累肺的哭声,哭得眼角泛起了酸。 

 

无论如何,沈雅言最后也是自己派出去的。最后一面,沈玉倾看着雅爷飞身上马向城外奔去,想不到不到一个月,两人再见,雅爷身上已经披了白。 

 

谢孤白随沈玉倾来到君子阁的时候,天色已暗。 

 

两人踏入君子阁内,沈玉倾亲自去点了灯。 

 

一别数月,君子阁和记忆无异,只是十一月风寒了,屋内的寒气让谢孤白不自觉地裹紧了衣襟。沈玉倾沉着脸,看着乖乖坐在月牙桌旁的谢孤白。 

 

那人穿得厚实,坐在那里却显单薄。 

 

那人只比自己大六年,仍在青年,却透着一股油尽灯枯的味道。一是那小小风寒也受不了的身子,二是那看似历尽沧桑波澜不惊的性子。 

 

在他们刚认识,谢孤白还是小八的时候,谢孤白还不是这样的。那到底当初会调侃别人目光狡黠的是真正的他,还是现在不苟言笑眉头紧缩的才是他。 

 

真真假假,或许两个都是他。 

 

沈玉倾命人升起了火炉。 

 

这不是一场愉快的对话,谢孤白是第一次见到对自己阴阳怪气的沈玉倾,雅爷命丧这件事彻底翻涌了沈玉倾的心海,谢孤白知道自己不应该在这时候提雅爷的名字,可他没忍住。 

 

谢孤白觉得这屋子里的火炉不顶事,脑子竟然开始了抽痛,一定是被那寒气冷的。 

 

谢孤白以为自己提了雅爷,会迎来沈玉倾没有保留的直白的怒火。沈玉倾是个君子,但极为重视亲情,在亲情面前,在生死面前,自己未必足以让对方保持着那般态度。 

 

沈玉倾的确积了满腔的怒火,他强行压下,他意识到谢孤白是在试图激怒他。 

 

为了什么? 

 

让自己的恨意发泄,之于谢孤白有何用,一种变相的自保?自己要是发怒了,便算是责罚过了。 

 

不对,这件事本来就不需要谢孤白承担主要责任,成败论英雄,这场大战,谢孤白甚至应该记上大功。即使是从感性角度,上了战场,刀枪无眼,生死自定,雅爷这条命,欠也不是谢孤白欠的,是华山欠的。 

 

那是一种自我的惩罚吗?明明伤心,明明自责,却不敢表现,他必须继续做那个冷静理智的谋士,因为面具一旦出现了裂缝,就不能自我欺骗了。所以谢孤白只能找别人代替他自己责备自己。 

 

沈玉倾猜是后一种,也希望是后一种。 

 

“谢先生陪本掌散散步吧。” 

 

这个邀请让谢孤白意外,沈玉倾对自己的称谓也让谢孤白意外。 

 

两人私下的时候,沈玉倾已经很久没有喊过自己谢先生了。 

 

沈玉倾在前面提着灯笼,暖色的灯光照亮了一小段路,沈玉倾的身子又挡着风,谢孤白竟然觉得路上比刚刚在屋子里暖和,明明屋子里还有火炉。 

 

他们留步在凌云阁,坐在离凌霄阁最近的亭子,在从凌霄阁传来的啜泣声衬托下,继续说起了正事。 

 

凌霄阁是沈雅言一家的院子。 

 

谢孤白努力把注意力留在公事上,可不绝于耳的哭喊声,震得他心慌,思绪不自觉就留了半分去关注耳边的声响。那哭声是小妹的吗?雅夫人责怪小妹了吗? 

 

直到一声“啪”,把谢孤白那半分思绪夺成了全部,似乎他的魂也飘了一半过去看到了那边院子的情况。 

 

沈玉倾的询问,拉回了谢孤白的思绪,他逼自己把注意力放回正在谈的公事。 

 

沈玉倾把自己带来这里,到底是为了什么,一种慢性的无声惩罚吗?沈玉倾甚至不需要亲自开口责骂。 

 

沈玉倾玩弄人心的能力看来有了长进,可是自己是不会受影响的,自己的大道不需要这些感情。 

 

谢孤白再次在心里默念,一定要稳住情绪。 

 

沈玉倾邀请自己去为雅爷上香在谢孤白的意料之内。 

 

雅夫人对沈玉倾又惧又怕亦在谢孤白的意料之内。 

 

谢孤白不是不知道沈家人不喜欢自己,在被沈玉倾的娘亲楚夫人暗杀过后,他更是对这有了更清晰的认知。但不止自己,沈玉倾何尝不是和沈家人越来越疏远了。在这点上,谢孤白是感谢沈玉倾的,在亲情丧失下,对方仍旧愿意和自己走到同一条道上。 

 

沈庸辞、楚夫人、雅夫人、沈雅言,或许现在加上了沈清歌,下一个会是谁?和沈玉倾关系最密切的人,他们之间的关系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改变,裂缝的出现几乎不可逆转,即使是现在支持着沈玉倾的楚夫人,母子之间的关系亦早已不如当初纯粹了。 

 

谢孤白看了一眼泪流满脸的沈未辰,再望了一眼在给沈雅言上香的沈玉倾。 

 

他只希望下一个不是沈未辰。 

 

沈玉倾有时候会怀疑是不是谢孤白也和自己小时候一样做过表情练习,不然他到底是怎么做到全程冷着一张脸,要知道他也唤沈未辰一声小妹。 

 

在上完香,沈玉倾终于忍不住责问了谢孤白。 

 

这是谢孤白今晚的第二次意外,意外沈玉倾忽然的直白,也意外沈玉倾执意想自己感到抱歉。 

 

他以为沈玉倾虽然保留了仁慈,但早已收起了天真,战争总是伴随着死亡。以沈玉倾的格局,没道理不清楚即使兵行险着,只要以小博大成功,从长远来看,两万人的死绝对算得上是减少了天下人的痛苦。 

 

要是沈玉倾知道谢孤白在怀疑自己看不懂这些宏观层面的东西,非得把他气笑不可。他又怎么会不懂这些,可他现在和谢孤白说的伤亡,想说的却不是关于这些。 

 

面对历史的长河,雅爷一个人也好,战死的两万人也罢,不过一些数字。 

 

可是面对谢孤白,雅爷是他小妹的爹,两万人之于他亦是庞大。 

 

沈玉倾希望谢孤白知道,他作为一个人,是有资格难过的。 

 

 

05. 

 

 

谢孤白有点想梦见文若善,可是一夜无梦,他没有梦见漫天的大雪,也没有梦见那个明眸善睐的人。 

 

他们结识三年,离别也两年有多。 

 

如果对方在,说不定就能帮自己理清纷乱的思绪。 

 

谢孤白下了床,看到挂在墙上的泼墨山水画,那是上年除夕,沈玉倾亲手为他绘制的新年礼物,而自己当时送给沈玉倾的是抵御华山点苍用的布阵图。 

 

谢孤白有些不懂,在那时自己已经和现在一样封闭了感情,可沈玉倾并没有现今的不满。 

 

沈玉倾想要从自己身上索取什么? 

 

智谋,自己已经给了。忠诚,上香过后的那场家宴的剖析已表达了自己的诚意。 

 

作为谋士,他觉得自己是合格的。作为大哥,坦白过后,他也认为他给够了相应的信任。 

 

可沈玉倾为何还是不满,情况还不比坦白之前好多少。为何对方还是希望自己在他面前流露更多的感情,这明明不是一个智者应有的所为。 

 

援助衡山,谢孤白并没有去前线,他留在了青城处理政务,白天他会和沈玉倾一起从长生殿出门,沈玉倾去钧天殿,谢孤白则去钧天殿左则的玉清阁。 

 

午时沈玉倾会邀请自己一起用午膳,谢孤白吃得清淡,沈玉倾便也跟着吃得没有多少油水。可有时用膳,两人会讨论公事,谢孤白又不得不去。 

 

有时谢孤白会观察沈玉倾的脸,就怕自己导致对方两颊都要瘦削起来。 

 

青城很少下雪,今年的冬天却下起了细雪。 

 

这天他们要巡查青城,谢孤白穿了大氅还是觉得冷,沈玉倾劝谢孤白回去,又遭到拒绝。 

 

“幸好本掌有提前备着,那你穿上这个。”沈玉倾一边说着,一边唤来下人把备好的斗篷拿了上来。 

 

沈玉倾拿着斗篷走向谢孤白,来到桌前又把衣服放下,转而解开自己身前的绳结。 

 

“你还是披本掌这个吧,还温热,新的那张摸着不比外面的天气暖多少。”沈玉倾把斗篷扬起,披到谢孤白的身后。 

 

谢孤白想起在唐门最后时刻,自己还是小八,坐在台阶上假眠,沈玉倾不便打扰,又怕九月天冷,也是解下外套给自己披上。 

 

自己记忆虽好,可这段微不足道的无用记忆,回忆起来却纤毫毕现。 

 

谢孤白拢了拢斗篷,候在门外的沈玉倾已经撑起了伞,沈玉倾只站在了一边,另一边空荡荡的。谢孤白想了想,没有把挂在腰侧的头顶小伞拆下,而是往前填补了伞下的空隙。 

 

斗篷早已被沈玉倾捂热,冷风吹来,谢孤白只觉温暖如初。 

 

“走吧。” 

 

无论是作为大哥,还是臣子,谢孤白都觉得理应是由他来撑伞,可是看着沈玉倾比自己高的半个头,再看看对方为了等自己特意放缓的步伐,自己能跟紧就不错了。 

 

谢孤白深呼吸了一口气,感受到气从自己的胸腔顺利流过,仿佛自己的肺部还没受损。 

 

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紧跟到天下太平的那一天。 

 

巡视青城,虽然也是工作,但比起谋门派斗争,都可以算得上是休息了。他们走得不快,为了降低存在感,只有一个护卫贴身跟着。解决了路上几个疑惑处,他们来到了吉祥门附近,这里离顺如巷和慈心医馆都不远,他们绕道去找朱门殇,到了医馆却被告知朱门殇去了杏花楼。 

 

光天化日就去妓院寻花问柳,眼看自己身后还站着护卫,沈玉倾便多问了一句。 

 

“朱大夫,他是否去出诊了?” 

 

医馆的人顺从答道:“是的,杏花楼的姑娘需要问诊的比较多,她们又不方便出门,朱大夫看着天冷,说冷他一个好过冷大街上的几十个。” 

 

沈玉倾平日性子温和,贴身护卫不惧在这种场合插话,便问了出口:“几十个?杏花楼的姑娘竟然有这么多要问诊的。” 

 

医馆的人笑了笑:“非也,他的意思是怕花枝招展的姑娘上了街,路上的人看着走不动腿,这可不几十个几十个地冷着。” 

 

护卫没想到是这样,他摸了摸鼻子,又听到沈玉倾唤他名字。 

 

“本掌允你现在下班,担心就去见见吧。” 

 

这话说得没头没尾的,饶是谢孤白也没明白是为何意,看出了谢孤白眼中难得的疑惑,沈玉倾解释道:“他相好在杏花楼。” 

 

护卫羞红了脸,沈玉倾催促了一次,护卫不愿,说今天贴身的只有自己,沈玉倾又道附近还埋伏了别的护卫,让他离开是掌门的命令。护卫不得不从,便领了命,快步向杏花楼的方向走去。 

 

谢孤白想了想,还是道:“和烟花地有牵扯的,放在身边总是更为危险。大部分人的转变,一为钱,二为情。” 

 

沈玉倾道:“人无完人,就如光照到的地方总有影子,或许你站在身前看不到,可影子总是在身后的,不是眼不见便没有。” 

 

绒绒细雪,路上行人不多,即使有也行色匆匆,他们两个不急不躁地走着倒显得格格不入。 

 

呼出的热气变成了白雾,谢孤白道:“所以掌门要做的是能包容这些的明主,只有他们不惧怕让你知晓一些还不算重要的龌鹾,才更能防患于未然。而且这份胸襟和包容,可换来更大的忠诚。” 

 

沈玉倾道:“大哥这样说,我就要伤心了。” 

 

谢孤白侧目看了一眼,发现沈玉倾也在看自己。坦白了自己的秘密过后,沈玉倾不止没有怀疑,而且对自己的态度还越加亲昵,这一句,谢孤白不知道怎么还读到了点撒娇的意味,明明语气和内容皆不是如此。 

 

谢孤白道:“这不是你要做的,你本来就是这样的人。” 

 

沈玉倾把头转回了正面,微微勾起的嘴角彰显出他的好心情。谢孤白想,沈玉倾被误认为伪君子多回,果然还是介意的。 

 

其实被误认为是绣花枕头又好,被说是伪君子也罢,沈玉倾没有那么在意,只要他在意的人不这样认为,他便不在意。 

 

油纸伞微微倾斜向谢孤白那边,些许细雪落在了沈玉倾的身上。他本来的斗篷是黑色的,现在穿的这件备给谢孤白的是白色的,细雪在斗篷上不显眼,那两两三三掉落在青丝上的便打眼起来。 

 

现在身边没有护卫,街上人又被细雪隔绝于外,倒显得伞下的空间密闭,有一种莫名的安心感。或者说,这种像是只有他们两个人,又不止他们两个人的环境,反而让谢孤白更加放松,这样行于路上,甚至他不用去看沈玉倾的眼睛。 

 

每次自己提出的战略最优解,都会被沈玉倾否决,他明白自己内心深处乐于沈玉倾不选择那些看似不近人情的谋略。但这何尝不算是一种退让,竟然退让了这么多次,也不差这么一次。更人性一点,便是更直白,更不压抑,如果沈玉倾想要,也未尝不可。 

 

谢孤白道:“所以我也是吗?你想看到我的影子。” 

 

沈玉倾深究自己,想必也和那护卫一样。 

 

沈玉倾错愕,这并不是谢孤白会提的问题。沈玉倾心情更加雀跃,他和谢孤白之间好像很久没有过太多除公事外的交流了。 

 

“我只是单纯想更了解大哥罢了。”沈玉倾沉吟了一下,“起码现在是。” 

 

换个人来得说沈玉倾虚伪也不做全套,然而谢孤白知他的意思,那就是自己坦白前,沈玉倾想了解自己是因为持有忌惮,但坦白后却是没有了。沈玉倾就如此笃定自己没有骗他? 

 

要是说自己是五年后的孤魂,回魂到两人初识,给他预言“三年天下大乱,五年天下太平”,是不是他也会信? 

 

谢孤白想现在的沈玉倾即使是面对这么荒唐的说法,估计也能信得那么一两分。 

 

谢孤白也不知道是开心自己选择了这么一个主上好,还是担心好。 

 

 

06. 

 

 

“是谢哥哥!” 

 

一个小孩忽从面前冲来,沈玉倾看得真切,料想也不是敌袭,但还是在小孩快要撞到谢孤白的时候轻轻止住了对方。 

 

“小白,好久不见。”谢孤白对沈玉倾解释道,“这是之前住处的邻舍。” 

 

他们现在行至顺如巷,谢孤白之前安居在附近。小白姓白,谢孤白的最后一个字是白,谢孤白又生得俊秀,说话文质彬彬,小白便喜欢上这个邻家大哥。 

 

小白后面跟着他的娘亲,这位夫人出生于大家,不止生得俏丽,还十分贤惠,人称蝶夫人。 

 

油纸伞挡住了沈玉倾,蝶夫人急着给谢孤白道歉没看清伞下之人,匆忙打招呼后,第一句就是斥责小儿。 

 

“喊谢叔叔,莫要乱了辈分。” 

 

谢孤白比这位蝶夫人还虚长几岁,的确是能做小白的爹的年岁。 

 

“可是谢叔叔看着也没差堂哥们多少,甚至比堂哥们生得还俊。”小白乖乖改了口,说出口的话却又还是童言童语。 

 

他也没有夸大了来说,他们家族大,有些堂哥二十出头,谢孤白看着的确没差多少。 

 

小白左看看右看看,他个子矮,抬头就看得清沈玉倾的脸,才瞥一眼,连忙感叹又是一个帅哥哥。可他的重点还是在谢孤白身上,他刚想开口,却被娘亲的低呼打断。 

 

“奴家见过掌门。” 

 

“夫人不用多礼。” 

 

小白听到却是慌了,垂髫小孩见到大人物难免紧张,谢孤白的衣摆也不敢捉了,他往娘亲身边躲了躲,小声地跟着道:“掌门大人好。” 

 

沈玉倾看着缩手缩脚的小白,柔声道:“小白靠过来伞一点吧,雪虽小,淋多还是会冷着,你不是还有话要和你的谢叔叔说吗?” 

 

小白家是经商的,家大业大,里面甚至有珠宝阁,从小看得多,爱美之心越显,沈玉倾长得俊美,声音柔和,小白便没有那么怕了。 

 

谢孤白还没插话,又听沈玉倾对着那位蝶夫人道:“下着雪,怎么不撑伞?” 

 

蝶夫人道:“小儿怎么都要玩雪,等走了一半路,想撑伞又来不及了。” 

 

沈玉倾道:“你们要去哪里?” 

 

蝶夫人道:“前面的若兰庭酒楼。” 

 

沈玉倾和蝶夫人说话态度随意,这样的语气,沈玉倾和蝶夫人应是相熟的,可谢孤白分别认识沈玉倾和蝶夫人这么久,却从没知晓过两人相识。谢孤白疑惑地看向沈玉倾,刚好看到沈玉倾递过来的眼神,和向着蝶夫人的方向举了举的伞。谢孤白点了点头。 

 

“我们也到了用膳的时候了,不若同路吧。”沈玉倾把油纸伞给了蝶夫人,蝶夫人正想推却,小白已经欢喜着终于有伞了,蝶夫人拒不得,只好接过。 

 

正待动身,沈玉倾看着谢孤白已经落了白的青丝,直接帮对方将斗篷的帽子拉上,说道:“东西造出来就是用的,还是说你头上的空心木竹不是用来插伞,而是用来盛雪的?” 

 

谢孤白觉得有点新奇,现在的沈玉倾说话太放松了,今天自己是做了什么导致了这样的变化。 

 

“二弟不戴吗?” 

 

走在半步前的沈玉倾停下了脚步,虽说谢孤白不是不叫自己二弟,但在这种日常场合却是叫得不多。如果可以,沈玉倾想听谢孤白多叫一些。 

 

“掌门要保持得体。”沈玉倾瞄了一眼谢孤白的帽子,“发髻凌乱有损形象。” 

 

谢孤白难得有点埋汰,难道自己就不需要形象了? 

 

谢孤白发髻梳得牢,脱了帽子亦不见凌乱。入门后,店家叫着夫人,直接把众人带到了二楼靠街的雅座。 

 

若兰庭酒楼竟然就是蝶夫人在打理的。 

 

沈玉倾给谢孤白重新介绍。原来蝶夫人是以前沈玉倾学堂同学的大姐,沈玉倾小时候还拜访过她的宅邸。 

 

“掌门现在不叫蝶姐姐了?” 

 

“要不是恐怕唐突,不然外人看来,蝶夫人怎么看也比本掌小上几岁,称不得姐姐。” 

 

言下之意,就是蝶夫人应为蝶妹妹了,直接说显得失礼,这样拐着弯儿,逗得蝶夫人笑逐颜开。 

 

小白捧着热茶,待手心暖和了,驱了寒气,几欲张开却不敢插话。沈玉倾见此,把话题引到小白身上,好给他开口的机会。 

 

“谢叔叔,娘亲和父亲都说你是进内城去帮青城做事了。我本不信,都在巴县,谢叔叔怎么会一去数月,连脸都见不着了。”小白终究年少,不满溢于言表,“我只道你也学小舅舅那般被别人拐去了,可小舅舅起码还给我寄点稀奇古怪的东西呢。” 

 

蝶夫人无奈地敲了敲小白的脑袋,小白和谢孤白,只是小白自己单方面一头亲,谢孤白从来算不上热切。况且谢孤白受伤昏迷颇久,醒了又去了武当,别说找小白这个孩童了,他连旧居都没有回去过。 

 

“谢先生,哪有你小舅舅胡闹。” 

 

沈玉倾放下茶杯:“博文,现在可安好?” 

 

蝶夫人敛了笑意,看向沈玉倾的神态颇为庄重:“小弟他之前和……夫家定居少林,最近动荡,近日可能会回来青城避上一避。可惜小弟与掌门不方便走动,这些年他对掌门一直很感激。” 

 

谢孤白诧异于蝶夫人话里的意思,等后面听来,从只言片语中理清了当年的事情。沈玉倾与那位博文本是好友,当年沈玉倾第一次去杏花楼还是被博文骗去的,本来博文家是大家,沈家也乐于两人交好,可惜博文后来钟情于一位领了侠名状的男侠客。 

 

断袖之好,虽摆不上台面,但也不是没有光明正大在一起的,可博文家是大家,免不了被自诩名门的别人指三道四。作为好友的沈玉倾,护着了他。他是青城世子,颇有颜面,顿时博文身边清静了不少。 

 

然而沈家却是不愿两人再来往了,沈家断了沈玉倾出门学习的机会,让他直接私教在家。那时博文自知沈玉倾因为自己受累,便也疏远了他。 

 

博文能养成这么洒脱的性子也是他家宠的,心头肉不愿指责,博文家人看两人情深,最后允了。博文明白留在家中,免不了让家人受尽疯言疯语,最后便和侠客一同前往了少林。 

 

沈玉倾和他相识不及两年,一别却快有十年之久。 

 

餐至末尾,谢孤白和小白约好有空去看他,小白才放了他离开。 

 

回去的路上还是那把油纸伞,沈玉倾走在谢孤白的左侧。 

 

“想不到大哥这么招小孩喜爱。” 

 

谢孤白也想不通自己哪点得了小白青睐,明明平日,他总是板着一张脸。 

 

谢孤白转换话题道:“我却是能想到,朱大夫定然对掌门对杏花楼了如指掌的原因,十分感兴趣。” 

 

犹记得初到青城,朱门殇开口提问的就是城中妓院,当时沈玉倾十分熟稔地指了路,朱门殇还调侃沈玉倾是不是熟客。 

 

沈玉倾不懊恼谢孤白的唇枪舌剑,甚至还觉得有趣。 

 

“还记得新津那时吗?我们往唐门,三弟往崆峒,分路口最后一站。”沈玉倾继续说,“我其实好奇很久,那日在艳春阁,你和那位接待你的姑娘说了什么,为何她转而来缠我了。” 

 

艳春阁是新津的青楼。 

 

谢孤白犹豫了一瞬,还是开了口:“我和她说,我跟若善是一对,你才是金主,让她不要费心在我身上。” 

 

沈玉倾想起那时朱门殇调侃过谢孤白和文若善活像一对兔儿,谢孤白当时的态度不悲不喜。沈玉倾又遥想更年轻的时候,博文那事,他被家中说教了多回,可最终也没寻得他认同的答案。 

 

“大哥。” 

 

谢孤白嗯了一声,以待后话。 

 

“你觉得刚刚博文那事,他有错吗?” 

 

年幼时,沈玉倾得到的回复,全是错、错、错。甚至博文家即使允了,从蝶夫人那句“胡闹”,沈玉倾也知道,博文家人只是出于宠爱放任了博文,而不是真的认同他。 

 

风大了,谢孤白拢紧了斗篷,沈玉倾察觉后向谢孤白走近了一点。 

 

“人的一生如白驹过隙,寻到人生目标很难。” 

 

谢孤白慢慢一字一句地说着。 

 

“人生目标没有大小,情爱亦可算其一。” 

 

“竟然他寻着了,并用尽全力去做,甚至做成了。” 

 

沈玉倾听得很认真,他为了听清还放缓了步伐。谢孤白看着眼前茫茫白雪,说出了最后一句话。 

 

“那便只余幸运,没有对错。” 

 

 

07. 

 

 

沈玉倾最近和谢孤白形影不离,刚在谢孤白住处门口道别,沈玉倾又想起谢孤白来。 

 

当时谢孤白和文若善就是如影随形才会被朱门殇叫做兔儿的,那自己现在和谢孤白有过之而无不及,是不是也会被叫做兔儿。 

 

不对,当时谢孤白和文若善睡亦同屋,终究是比自己亲密的。 

 

沈玉倾觉得有点胸闷,他只道是寒天没有开窗导致的。 

 

细究起来,自己和谢孤白还有过唇齿之间的亲密接触,怎么看也是…… 

 

沈玉倾猛然惊醒,自己在想什么?一定是久违地提起了博文的事情,让他开始了胡思乱想。 

 

沈玉倾把自己忽如起来的对比,当作是好友之间的攀比。谢孤白和文若善是至交好友,他也希望自己能位列谢孤白至交好友之列。 

 

沈玉倾强逼自己不要多想,等第二天见着谢孤白,他又忍不住偷瞄。谢孤白虽然在出计策的时候,依旧有颇多不近人情的提议,可在私下,却渐渐多了丝人气。 

 

竟然都会和自己抱怨,天冷梳发的不易了。 

 

沈玉倾下意识就拿起一束谢孤白的秀发,说道:“大哥发质纤细,的确难得毛躁。” 

 

说完,沈玉倾一愣,刚刚没有多想,想亲近谢孤白的心占了上风,他才干出了此等唐突的事情。幸好他们是结拜兄弟,幸好他们都是男的,谢孤白想必没太起疑。 

 

沈玉倾摩挲了一把细滑的发丝,才恋恋不舍地放开。全程他不敢抬头看向谢孤白,就怕被对方发现端倪。 

 

后几天沈玉倾没让谢孤白一起用膳,等再次邀约,他还是那个如沐春风的贵公子。 

 

只有沈玉倾自己明白发生了什么。 

 

大局要紧,可人总有放松的时候,沈玉倾一放松,那道青影总是闪现脑内。心心念念,连梦里都是他。沈玉倾处于这个位置,见多识广,有些事不用他深想,他也明白到底意味着什么,比如他日思夜念这件事。 

 

后来那日路过凌霄阁,想起雅爷,又想起那些战场亡魂,想完关内,又想关外。沈玉倾波澜不定的心,才平静了下来。 

 

可谢孤白的一朝病倒,让沈玉倾的波澜又泛。 

 

往日只当大哥,沈玉倾尚且心疼,现在情感参杂了别的,更让沈玉倾爱怜。 

 

只不过,沈玉倾能做到的只有一如既往那般,下了公事去探望,然后千金药材,万金补品地喂着。 

 

最近无紧急事,沈玉倾不想谢孤白劳心,探望的时候对公事只含糊概括。谢孤白虽然忧心局势,但亦明白自己好好静养,早点好起来才是要事,不然等遇到突发危机,自己还是病秧子,才是真正的误了正事。 

 

沈玉倾扶谢孤白躺下,谢孤白久违地感受到沈玉倾臂弯的力量。沈玉倾半弯着身体,身前的青丝垂下,和谢孤白的纠缠在一起。 

 

谢孤白想,要是发丝在此刻毛躁,难以解开,那时候沈玉倾便起不来了。两人现在离得近,他们似乎曾经也这样近过。 

 

谢孤白想起了被刺杀的那一次,迷糊的意识中,沈玉倾似乎曾嘴对嘴给自己度过气。 

 

“大哥?你没事吧。”沈玉倾探了探谢孤白的额头,他见对方的脸泛起了潮热,以为对方发热。 

 

谢孤白却是被这声低呼,唤得头皮发麻,上一次发麻还是忽然被沈玉倾执起发丝的时候。 

 

透着薄红的谢孤白让沈玉倾想入非非,他不敢多碰,确认额头没有发热便匆匆放开手直起了身。 

 

谢孤白看着沈玉倾的发丝离开了自己的,对方的秀发只是纠缠于表面,没有真正地丝丝缠绕,所以离开得不难。 

 

等谢孤白病好,沈玉倾便没再来。 

 

谢孤白没有梦见文若善,现在的他怕梦见文若善。他早已明白自己的至交好友身故颇久,梦里的文若善不如说是自己内心深处的化身。他怕梦里的“文若善”会给自己说一些,他不应该去深究的。 

 

谢孤白的住处有男仆婢女,其中一个婢女腰间别着的香囊上面绣着的是一只玉兔。在眼前晃得多了,谢孤白不可避免地联想到一对兔儿,想到那位未曾谋面的博文,又想到自己和文若善也被打趣过。 

 

那时候被打趣,谢孤白从没觉得有什么,可能是他和文若善太坦荡,反而不慎在意,甚至自己还可以直白地说出口。 

 

谢孤白一路走来,历经了很多,世间对他千万般好的,文若善算一个,沈玉倾也算一个。 

 

可终究是不同的,不用去叩心自问,谢孤白也明白,即使避开现在的身份,他也绝对不敢亲自打趣自己和沈玉倾的关系是一对玉兔。 

 

 

08. 

 

 

谢孤白虽病好,但底子实属太差,咳嗽怎么都止不住,听得沈玉倾心烦。 

 

沈玉倾有自己的藏宝库,里面存放着这些年收到的贺礼或是合眼缘购买的珍品,这日他来到隔间想给娘亲调点东西送去。他看到了一块玉佩,上面刻了一个小玉瓶和平安二字,那是嵩山派在自己总角时送给自己的生辰贺礼,说是还在少林开过光。开光的大师颇有佛名,虽已圆寂,却仍是个长寿僧。 

 

这一块暖白色的羊脂玉,边缘切成圆角,玉质细腻温润。当年嵩山派有事求于青城,才借如此美玉投玉问路,就是盛产玉石的点苍,这种极品亦不多见。 

 

给娘亲选了东西,沈玉倾把玉佩也带出了藏宝库。 

 

带回君子阁却又犹豫。 

 

寓意平安,看着没甚不见得人的意思,也适合现在谢孤白的身体情况。 

 

元旦将至,有一个合适的送礼由头。 

 

这玉不是沈玉倾自己欢喜才买的,也不是什么特别亲的亲人送的,估计能忆起它来历的人不多。送出去也猜不到是自己送的。 

 

无论怎么看,他把玉送给谢孤白也很安全,可沈玉倾还是难以抉择,离元旦还有几天,他索性找了个锦盒放到了书架上。 

 

自从沈雅言去世,怕沈未辰心中苦闷想找自己排解,君子阁便对沈未辰的到来不用再通报。沈未辰这段时日习惯了,亦没觉得有异,况且不是沈玉倾在,并且阁门打开的话,沈未辰不会进到沈玉倾的阁中。 

 

沈未辰今天是来通知沈玉倾元旦当晚的家宴情况的,父亲身故后,她消沉了颇久,一月过去,才算恢复了精神。通知家宴只是小事,但她想多走动便自动请了缨。 

 

沈未辰乖乖地坐着,沈玉倾向她走去的时候刚好看到对方身后书架上的锦盒,两厢联系在一起,某些记忆喷薄而出。 

 

那时候沈玉倾不过十岁大,还在和沈未辰练习表情控制,生辰时他需要接待的客人多,情绪紧张,后来是靠沈未辰的胡话放松下来的。 

 

那年苏家大小姐也来了,沈家同辈的女眷少,沈未辰见着苏琬琴很是高兴,那几天都缠着苏琬琴玩。 

 

沈玉倾十岁,沈未辰也就七岁,苏琬琴比沈玉倾大一点。正值豆蔻初开的年华,所以苏琬琴那时的兴趣爱好免不得一些情情爱爱,她给沈未辰说了好些或正经或奇怪的爱情典故。 

 

沈玉倾记得那时候小妹趁着自己得空找自己玩,也连带说了那些,沈玉倾听着好玩也就随得她了。 

 

直到某日沈未辰神秘兮兮地拉着沈玉倾讲小话:“我问过苏姐姐啦,嵩山今年的贺礼玉佩也能作定情信物。苏姐姐说此玉为上品,虽然寓意只是平安,但亦寄托了送礼者的关心,真要用于此,也未尝不可。” 

 

沈未辰那几天故事听多了,甚至还剪了自己一小撮头发给后厨养着的土狗阿黄,说收了她的青丝就是和她定情,要阿黄快显人形,再续三世前缘。沈未辰对自己尚且如此,也难怪她会打起玉佩和哥哥的主意。 

 

“所以哥哥要是把这玉佩留着,等以后送给嫂子,那我不就是传说中的红娘了!” 

 

沈未辰后来一脑子投到习武上,这个童年的“约定”,再也没有提起,久而久之沈玉倾也忘了,要不是今天灵光一现,沈玉倾还想不起来。 

 

嫂子,谢孤白做不了沈未辰嫂子。 

 

或许如博文一样,男男之事并无对错,天底下也有不少兔儿。 

 

可他是沈玉倾,是青城的沈玉倾。 

 

这个位置容不得有半点世人眼里的差池,何况他的、他和谢孤白的目标还更为高远,他们要的是这天下。 

 

做了兔儿,便做不成共主。 

 

做了共主,便做不成兔儿。 

 

沈玉倾对谢孤白,他愿为他掌灯,为他撑伞,如果可以他甚至想抱着他行,可是他背着的青城太重,把他的腰压得太低,他已然抱不得人。 

 

何况谢孤白也未必愿意给人抱着。 

 

 

09. 

 

 

元旦家宴过后,沈玉倾提着灯笼去到了谢孤白的居所外。 

 

由于雅爷身故,这场家宴办得简单,只是本家人同聚,沈玉倾也想过邀请谢孤白。但一来朱门殇也不出席,二来虽并不是谢孤白的过错,但雅夫人对谢孤白仍是抱有成见。谢孤白思前想后还是拒了邀约。 

 

沈未辰最近入夜都会陪在雅夫人身边,于是来找谢孤白小聚的只有沈玉倾。 

 

青城的雪没下几天,现已消融,这几天的温度冰冷至极。沈玉倾去到的时候,谢孤白正披着沈玉倾给他的那件雪白斗篷,坐在庭院里温酒小酌。 

 

凉亭的四角点了灯,在这冷寂的夜里,谢孤白的身周看着温暖吸引。 

 

沈玉倾把灯笼放在了凳上,问道:“大哥,怎么不在屋里等?” 

 

谢孤白酌了一口酒:“有酒身体不冷,冷风吹着,脑子清醒。” 

 

沈玉倾道:“大哥困了?” 

 

谢孤白以为沈玉倾会问他要清醒是不是为了思考大局,没想到竟然是这么一句。但怕困,倒是没错。他就是怕在屋里,脑子犯糊涂,说出一些不该说的心事,做出一点不该做的事情。 

 

“为着二弟这顿酒,我怎么也得醒着。”唤一声二弟,估计不算过界。 

 

之后他们谈天说地,没有说一句公事,谢孤白很久没有和别人侃侃而谈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了,他只觉心情是难得的舒畅。 

 

四周早已屏退仆人,夜里他们说话声颇小,沈玉倾温和的声音就这样随着夜风飘进谢孤白的耳里。 

 

是什么时候对沈玉倾的感情变了质的呢? 

 

是雪天伞下对方说只是单纯地了解自己吗?是对方给自己披上斗篷撑起伞吗? 

 

还是对方告诉自己,自己也是可以伤心的? 

 

或者是再早一点,无微不至的照顾,远方的家书,每次兵行险着都会帮自己扛着外人的压力,即使自己隐瞒了大事,对方还是选择相信自己。 

 

亦或者,在人性的抉择上,对方总是会帮自己守着底线。 

 

他们志同道合。天下太平,是沈玉倾的目标,亦是谢孤白的目标。虽然看似一直是谢孤白在帮沈玉倾出谋划策,但在谋天下这一件事上,沈玉倾也一直在背后支撑着自己。 

 

谢孤白会对沈玉倾产生别样心思的原因,可能性实在太多太多了。 

 

甚至在最初,或许便有了端倪。 

 

“你要选他吗?”文若善问道。 

 

“真君子也,不是吗?”谢孤白看着前方的青城车队前行。 

 

“反正我觉得他挺好的,选人辅助怎么也得选一个喜欢的,小八,你喜欢吗?”两人此时已作公子仆从打扮,文若善乐于有机会调侃好友,总是小八地叫着。 

 

谢孤白那时候懒得回答,现在想来,应是答一句喜欢的。 

 

夜深,风更冷了,温着的酒也几乎暖不了身。 

 

沈玉倾察觉到谢孤白的蜷缩,说道:“大哥,时间不早了,我们歇息吧。” 

 

“酒……”谢孤白看着天空,今夜月明星稀,能为美好的回忆增色,那他为何不让今夜的回忆更美好几分? 

 

谢孤白继续道:“还剩一点,我们到屋里喝吧。” 

 

沈玉倾讶异于谢孤白的邀请,而这种邀请,沈玉倾又怎么会拒绝。 

 

谢孤白看着走在前面的背影。两人走在同一条道上,他还有什么好奢求的呢?以他们的身份,安如现状,就是自己最好的选择。 

 

没有下人,把酒放到桌面,沈玉倾亲自去升了火炉,点了灯。 

 

沈玉倾从角落处看着静静站立着的谢孤白,把心一横。 

 

“大哥,我有礼物给你。” 

 

沈玉倾把锦盒放到谢孤白手心,谢孤白把盒子打开,内里是完美无瑕的羊脂白玉。谢孤白把玉佩拿了出来,只觉触感温润。 

 

沈玉倾看着谢孤白虚张着五指,手心躺着那白玉。最后没忍住冲动,一手握着对方的手腕,一手抚着对方的五指,让对方握紧玉佩。 

 

“大哥,元旦安康。” 

 

谢孤白觉得那玉发了烫,烟从自己心里冒出来。 

 

沈玉倾一握即放,他内心发笑,自己这样算不算窃玉偷香。 

 

发乎情,止于礼。 

 

他们都想,这样就足够了。 

 

人的一生如白驹过隙,寻到人生目标本是难事,他们寻着了,并用尽全力去做。虽然天下之局成败未定,可他们寻得目标已是幸运。 

 

为了这披荆斩棘的道路,放下私情,不也是幸运? 

 

所以对于对方。 

 

得之我幸,失之亦是我幸。 

 

 

-完- 

 

 

———————— 

 

成文于第五卷末,往后更新可能会出现打脸,毕竟我等不及谢孤白故事的揭晓了。希望故事即使跳过谢孤白的秘密部分,也还算和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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